第二天，陳雨送我去車站。

“你到了給我打電話，順便幫我問候你的好朋友。”陳雨囑咐我。

“好。”自從昨天知道她一直在醫院住院，並沒有去旅行，我就決定一定要親眼看看她為什麽向我撒謊。她在電話裏還倔強地隱瞞著自己的病情，我生氣地朝她大吼，說要去看她，讓她必須把地址發過來。

陳雨被我的怒吼也震得走出來，拍了拍我的背，問我怎麽了。估計是讓我嚇到了，楊佳欣乖乖地把地址發了過來。於是我便買了車票，風風火火要去找她算賬。

到了車站口，陳雨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別。我也囑咐他要多吃水果，少喝飲料。

就在這時，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。前面不遠處，我看到了大光和一個女生。

“大光？！”我朝遠處的大光招了招手，他看到我後並沒有很興奮，反而有些猶豫。

陳雨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到了大光，瞬間他也有些遲鈍。

可能當時我的心裏一直惦記著楊佳欣吧，所以並沒有看出來他們的表情中有任何端倪。

大光和那個身材高挑的女生向我們走過來。

我偷偷問陳雨：“這是他女朋友嗎？”陳雨沒有回答我。

大光終於露出了笑臉，問我們：“你倆旅游去啊？”

我說：“不是，他送我，我去找朋友。”

大光點了點頭，我壞笑著問他：“這是……你女朋友？”

大光尷尬地擺了擺手說：“不是，哈哈，是表姐，剛從美國回來，我來接她。”

大光的表姐禮貌地向我點了點頭，微笑著。

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：“啊，抱歉啊，姐姐真漂亮。”我又仔細得看了她一眼，長發飄飄，眼睛很大，皮膚很白，笑起來很文靜，體型纖瘦，沒覺得和大光這個屌絲哪裏像。

我戳了戳楞神兒的陳雨：“我該走了。”陳雨回過神，將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和大光說：“我先送她，回來咱們再說，不用等我，你們先走吧。”

大光也默契地擺了擺手，轉身走了。

其實，我們走後，那個女生一直看著我和陳雨的背影，不肯遠走。

到了楊佳欣的城市，我下了火車便尋著車牌號，找到了她為我定的那輛出租車。

一路穿過了這座陌生的城市，華燈初上，人們身上都披上了霓虹的光亮，醫院大廳裏擠滿了形形*的人，大多數人都苦著一張臉。當然了，這是人們最不願意來的地方，但生病意外發生之後，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這裏。這是生與死的擂臺，是降生和別離的交點。

三樓到了。我在聽筒裏隨著楊佳欣的指揮來到了心外科。

心？

我帶著疑惑走進病房。

“嗨，達令～”楊佳欣抱著一本書，躺在病床上向我打招呼。我本是想一拳錘上去的，如果房間裏沒有其他人的話。

楊佳欣看出我的窘迫，指著屋裏的那個男人對我說：“我爸。”

我彎下腰，乖巧地說：“叔叔好。”

“好好。佳欣說她的小夥伴要來看她，所以我就一直沒走，想一睹廬山真面啊。哈哈哈。”她爸爸熱情地向我走過來，掏出了錢包：“之前謝謝你的照顧了……”

楊佳欣打斷了他爸的話：“爸，你差不多得了昂，錢包收起來走吧……”

他爸爸說：“你這孩子……”

我急忙解釋：“叔叔，我沒照顧楊佳欣，都是她在照顧我，你別跟我客氣了……”

楊佳欣又發話趕走了她爸，她爸走了之後我問楊佳欣：“我噻，剛剛你爸是要給我錢嗎？！上來就給錢，不要太帥啊！”

楊佳欣白了一眼門口說：“嗯，就會這套。”

我拍了一下大腿：“那你豈不是擋了我的財路？？”

楊佳欣一個白眼又翻給了我。

楊佳欣向我訴說了她的病情。也解開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。

“不和你們一起洗澡，不在宿舍換衣服，就是因為這個。”楊佳欣說罷解開了身上穿的病號服。一條長長得泛著褐色的疤痕躍然出現在她的胸口上，緊貼著左邊的*。

我捂住嘴巴：“臥槽。”了一聲。

楊佳欣倒是一臉優越，說道：“怎麽樣，酷吧，像不像浮雕？”

我眼中瞬間噙滿了淚水，腦海中和她打鬧的往事浮現在眼前，我當初還強迫她脫衣服給我看，我真是該死……

楊佳欣繼續說：“這是小時候的事兒了，做了手術，醫生告訴我能活到二十多歲。但是要定期來住院檢查，有心臟的話就移植，沒有的話就等死。不能跑，不能跳，不能抽煙，不能喝酒，不能吃辣……我知道我跟你們不一樣，但是一樣的地方就是大家都是在等死。所以我也看開了，無所謂，只要不會立即要了我的命的事兒，我都會做。我也不想告訴任何人，包括你，怕你們對我另眼相看，怕你們覺得我是將死之人，可憐我……你知道的，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，但是我怕別人可憐我。哈哈，之前的胃疼啊，哮喘啊，都是騙人的，導員也不知道，我爸給弄了假的病例就蒙混過去了。”她娓娓道來，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。就像上次她為我講她最愛的奶奶去世一樣。

“我是你值得信任的人。我希望你能相信我。”我的淚水淌過臉頰，握緊了楊佳欣的手，我害怕她消失，害怕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。

“小的時候羨慕別人有健康的身體，能跑到父母跟前，跳到他們懷裏。我無法奔跑，跟前也沒有父母。我只有奶奶，奶奶走了之後我有些期待死亡。我太空虛，太無助了。家裏請來的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，不是因為可憐我對我倍加照顧，就是欺負我體弱偷我家的東西。父母不在身邊，我的成績單需要讓保姆簽字，我應該是全校唯一一個需要讓保姆簽字的學生了吧。我也嫉妒你們這些人，憑什麽你們能擁有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？憑什麽你們敢戀愛敢宿醉敢揮霍青春，而我卻不得不躺在床上插著針頭？”她嘆息了一聲。

“後來，我被寂寞磨平了性子，厭惡了提心吊膽和憤世嫉俗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，我覺得還不錯，起碼我能從容的面對自己的‘命不久矣’和‘時不我待’。”

我沒有目睹過死亡，也沒遇到過如此靠近死亡的事。我的生活平安而無趣，我沒有遭遇過小說裏的那些生離死別，我的家人親戚全都安然健康。我體會不到那種痛苦，也體會不到楊佳欣成長路上的恐懼無助，我沒有任何發言權，更沒有什麽經驗和她交流……

知道自己會死，知道自己大概什麽時候會死。不能奔跑大笑，不能吃肉喝酒，活在青春裏卻只能過老年人的日子。

倒數著生命，沈默地接受。

這一夜，我和楊佳欣像一對戀人般，牽著手躺在床上。她對我講她的童年，我對她講我和陳雨……我們的人生軌跡幾乎沒有任何交集，卻在這一刻，我們共享著我們的青春，體會著彼此地曾經年少。

人的一生是很短的，短到你剛準備好做什麽，卻發現又該做下一件事了。就這樣被迫著長大和成熟，被迫著給予和接受。生而為人真累啊。

太宰治說過“唯有盡力自持，方不致癲狂。”我們都在努力的生活著，以血流成河，倒地不起為代價。

第二天清晨。

我去超市買了些路上吃的零食，走回到病房門口，我聽到了楊佳欣和她爸爸的對話。

“我不同意。”楊爸爸說。

“我已經決定了，我想上學。有生之年想把大學讀完。想和‘生活’在一起。我窩在家裏，窩在床上，這不是‘生活’，這是茍且。”楊佳欣聲調提的很高。

“我為你請最好的保姆，最好的家教，你想學電影，想學繪畫，想學鋼琴，想學什麽都可以。就是不許再去學校了，你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你上學了。”他爸爸聲調也隨之提高。

“好，我只想要奶奶。要麽你就把她給我變回來。否則你就別再逼我。”楊佳欣拿出殺手鐧，話說得非常鋒利。

一陣沈默後，楊爸爸妥協了：“好吧，那你向我保證，你以後只能住我給你租的房子，不要再住宿舍了。環境太嘈雜，對你的病情不利。也要遠離粉塵，上課的時候盡量坐到最後，如果同學們一起去看電影……你還是不要去了。”

又一陣沈默，楊佳欣也答應了。

我聽到楊爸爸的腳步聲向我逼近。我趕緊向後退了幾大步，假裝剛剛回來。

楊爸爸看到我後，先是微笑，然後拿出錢包對我說：“聽說你今天就要走了？”我點點頭：“在這裏也不方便，怕打擾到她休息。”

楊爸爸掏出一沓子錢遞給我：“佳欣開學之後還要去上學，以後就麻煩你幫我多多照顧她了。如果可以的話，我可不可以請你也從宿舍搬出來和她一起住啊？我給她租的房子會很好，也離學校近……我希望你能幫我看著她，別出什麽事……”楊爸爸有些哽咽，眼圈泛紅，雙手也微微顫抖。

我握上他的手，感覺著他的無助。無論父母是否在身邊陪伴和照顧，這個愛孩子的心是不會變的。我有些心疼這樣一個雙鬢有些發白的父親。一個生病的女兒，一個倔強的生病的女兒，一個可能隨時走在自己前面的倔強的生病的女兒……

生活多可笑？

“叔叔，你真的不用給我錢。只要我在她身邊一天，我就一定盡力照顧好她，您放心。回去我和我父母說一說這件事，如果他們同意我住外面，我就和她一起住。也希望您能理解我。”

楊爸爸點點頭，收起了錢，但留下了五百塞進了我的手裏。“我就不多給了，就當我幫你報銷車費了，你別讓叔叔著急，就拿著吧。”

我不好意思地收下了，然後將手機號碼給了他，讓他放心，以後楊佳欣不聯系他，我會時常告訴他她的情況的。

楊爸爸抹抹眼淚，不斷地對我說謝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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